第108章 在一起 我当伏法去死,但我又想和你在……
万户点灯。
那场从午时一直下到入夜的大雨, 打湿了整个梁京城。
玉霖站在大理寺正门前,眼前雨幕连天,石板地如同一面巨大的铜镜, 泛着大片大片的冷光。
道旁的屋檐与悬角, 停栖着浑身湿透再也飞不起来的鸟。
满城沉寂, 连晚来的炊烟都被浇得升腾不起。
玉霖忽而觉今年春天,至此日起,变得前所未有的冷, 寒气侵袭骨缝,竟似落雪天前般的阴寒。
她呼出一口气, 缓缓地垂下双手,镣链挂在双腿前前,敲碰着她涩痛的膝盖。押解玉霖的番役候在十步之外, 眼前的积水里只有她一个影子。她正想提裙冒雨下门阶,刚抬起脚,脚尖还未踩入雨里, 忽被身后来人一把拽住了衣袖。
“解囚的文书尚在我手里, 你怎么去?”
“你……”
玉霖抿了抿唇, “先把我放开好吗?”
背后的人声冷静平和,像一段微微大湿的裸锦。
“看全了我的身子,你就变了吗?”
“你在胡说什么,我变什么了……。”
那人不等玉霖说完,便将她往身前一带,顺势捏住了玉霖的手腕, “变得不肯和我说话。”
“我没有……”
“没有你为什么要躲?”
玉霖一怔,大雨离她不过一步之遥,潮湿冰冷的雨气一阵一阵扑向她的面门。
地上雨坑如深渊, 她纤细的手臂如同一根单弦,摇摇欲坠地勾连着身后的一道崖壁。
张药问她为什么要躲,可她能躲到哪里去?
那个从来不敢主动触碰她的张药,今日当堂褪衣裸身之后,就像卸掉了一副常年披挂在身的无形枷锁,他不再绑缚手脚,也不再自封口舌,面对玉霖前所未有地自在从容。他没有秘密了,于是他变得和玉霖一样,什么都敢做,什么都敢说了。
只不过玉霖胸中有一腔愤懑,而张药心里有一段从死灰里燃起来的情。
“白衣是你让我穿的,也是你让我的脱的。”
玉霖猛地回过头,张药一手握伞,一手拉着玉霖的手臂,静立在最高的门阶上,目光冷冽地看着玉霖。
满城雨声里,玉霖几乎能听到他骨骼之间细碎的龃龉声,如火焚柴,噼啪作响。
“你不想认了吗?”
玉霖抿了抿唇,“你一点都不难过吗?”
张药没有回答,他朝下跨了两阶,将手中的伞递至玉霖手中,而后顺势捞起她的膝弯,将玉霖横抱入怀,随即一刻不停留,径直走入了雨中。
玉霖忙将伞撑开,遮至二人头顶。
她抬起头,眼前是张药分明的下颚。
玉霖一手撑伞,一手下意识地拽住了张药的衣袖,张药侧头看了一自己的肩膀,却并没有提醒玉霖她的失态。
“我没觉得难过。”
张药抱着玉霖行在雨中,革靴踩水,啪嗒作响。
“反而心里很轻松,自从我背上有了这两个字,除了张悯和许颂年,我没有让任何人看过,我觉得这既是在羞辱我,也是在羞辱我死去的父母,可今日,它在三司堂上帮我回答了一个我至今不能亲自回答的问题:我受主人令杀人,奉天子命灭口。它会写入明日的邸报,最后人尽皆知。挺好的……”
说至此处,他似乎笑了笑,“原来我也,早就恨透了私刑。”
张药站住脚步,继而垂下眼来。
“天下司法官无数,可只有你,给了我一次被公正审判的机会。玉霖。”
“嗯……”
“我当伏法去死,但我又想和你在一起。”
这句话刺痛了玉霖,她的身子在张药怀中猛得一僵。
头顶的声音再度传来,是那一句她说过很多次的“生儿育女建祠堂。”只不过,他否定了这句话,转而问她:“不生儿不育女,也不建祠堂,可以跟你在一起吗?”
玉霖缓缓地移开伞,至此她终于能看见张药的脸。
白衫微湿,衬得他皮肤干净,眉目清正。
有什么道理,拒绝一个好看的男人,有什么理由,不要一颗澄净的心?
玉霖闭上眼睛,雨水打在伞面上,那声音封住了万籁,玉霖只能听到她自己的呼吸声。
“可以。”
她说完吸了吸鼻子,睁眼望着张药,又重复了一遍,“可以。”
她自以为张药性子再冷静,听完这两个字也总会错愕,或者至少垂眼撇头,让她品尝一回男人的踟蹰。谁想他竟然平静地说了一声:“好。”而后扫了一眼他自己的肩膀,对玉霖道:“那你不要再把我的袖子拽那么紧了,我的肩膀要露出来了。”
张、玉二人远行于雨中,与跟随解囚的狱卒一道,渐隐于夜幕间。
大理寺门前亮起两排灯笼,赵河明独自撑伞,撩起袍衫跨过了正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