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寂静之地(第15/16页)

今天早上,走在一个草坡上时,看到一只正在逃跑的狍子,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在同时响起来的猎枪声中,一个劲地逃命,并且与此同时,就像在狂奔一样,后面扬起一团白色的尘雾,让人觉得好像是印第安的马匹和骑手的双重影子。在这片草坡上,明晃晃地散落着很多远古时代的贝类、蜗牛和小螺动物的化石,在这片尚未开发的中间地带比比皆是。这些化石拿在手上沉甸甸的,与如今那些几乎没什么重量的蜗牛壳、贝壳和牡蛎壳形成了一种反差。森林中捕猎的陷阱,有圆柱形的,有立方形的,有截锥形的,也有金字塔形的。在逐渐明朗的夜空中,御夫座呈不规则正方形或五边形,仙后座是两个不完整的三角形,昴宿星团——我变差了的视力——浓缩成一个椭圆形,当然,还有那儿,猎户座,这个冬日的星座,只有它守卫并且统治着天空,即使没有拿着枪,腰间只有一支箭或者什么也没有,肩上和膝上的星星则十分相似。

白天里,从公路和田间小道向田野和森林拐弯时也会想象着相似性:和什么相似呢?和站起身来走向寂静之地,毕生如此。然后,在这样走动时,停下来,站在地球的中心。只有毛核木的白色小果子而已。下面是颗粒很小的椭圆形的兔子粪便。很少有开花的植物:森林边上有一簇银色的铁线莲开着花,它的茎螺旋状地缠绕在一起,让人联想起阿拉伯文字。从泥泞的土地上偶尔冒出一小片显眼的黄色:那是最初或者最后剩下的油菜花花瓣。夏天的时候,整个欧洲都会被油菜花淹没。能称得上是花的几乎只有路边的小雏菊,法语叫“pâquerettes”,也许这个词源自“Pâques”,复活节?(或许也不是。)

又是一片森林边缘,被呈锐角三角形的杉树割成了锯齿形,在这片城间地带很不寻常——它们是不是表明就是那个按照地图应该坐落在这儿的小公墓,即“Cimetière à Têtu”?可是,在这片小树林里,公墓在哪儿呢?一只兔子跳了出来,拐来拐去地逃去,如此吸引着目光:它就在那儿,公墓——不过是两块石头墓碑,第三块金字塔形的残块已经被推倒了。这个地方被一团原始藤类植物包围,因此几乎什么都看不到,但是那两块墓碑上的碑文却清晰可见,其中较大的那块是一对夫妇的合葬墓碑,他们死于19世纪中期(妻子的碑文是“贤妻良母”);另一块小得多的墓碑属于一个名叫Arthur Têtu(死于1919年)的人,按照地图,这个林中荒芜的三角形公墓就是以他的名字而来的,像相邻的墓碑一样,上面也用大写字母刻着附言“DE PROFUNDIS”96。这就是说,“Têtu”是一个姓氏,这个公墓是以Têtu先生的姓,而不是我想象中的名字Arthur命名的。这个姓氏是以“têtu=固执的”这个思维游戏把我吸引到这里来的,“(一个)固执的人之墓”,这个或一个固执的人的公墓。

直到现在,也就是事情过去很久之后,我才发觉:我忘记了讲述什么是写作《试论寂静之地》最紧要、最强烈的动机,也就是说:那些过渡,那些突然的过渡,从沉默、被打击得目瞪口呆回到语言和讲话——一再感受,在生命的进程中愈来愈强烈,在关闭意识大门的时刻,独自与这样的地方和它的几何形态为伍,远离其他人。

在外面:沉默。保持沉默。变得无语。无言。保持无语。丧失语言。语言丧失。因为别人的言语和词语变得寡言,因为他们变得沉默——厌烦——兴味索然。口里吐不出一个字,更糟糕的是,心中,肺里,血液中或者别的部位也参与其中。最多不过是一种无声的东西,一种听不到的东西:“我暂时告急!”

然而,刚一到寂静之地:语言和词汇的源泉生气勃勃地迸发了,也许比之前任何时候都充满活力,尽管这个刚才还一直沉默不语的人向外不会变得有声。向下走在通常那么陡的、但已经被踩踏得好舒适的楼梯,关上门,横着或者竖着插上门闩,便开始说话了,顽固不化,发自心灵深处,以朗诵颂歌诗篇的语调,热情洋溢,大声惊呼,一句接着一句,怀着一种完全不同的轻松劲,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即使比如只是这样说:“是的,你现在瞧瞧吧。这到底可能吗?当危急达到顶点时。你就帮帮我们吧。完完全全地。土归土,尘归尘97。孩子,孩子。这会是葡萄酒。是的,如果是这样的话。而现在呢?就在今晚或者永远不会。喧哗与骚动98。你为什么离开了我?新的词语!伴随着新的词语觉醒。心没有受伤。实实在在地活下去。男人和女人。女人和男人。我永远不会成为歌手。你好啊,莫莉小姐99。惊奇就是一切。你们接受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