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寂静之地(第14/16页)
在写作期间,我想起来了一个画面,一幅与我写作《试论寂静之地》时在思想上要勾勒的东西完全相反的画面。这幅画面描绘的是一个小姑娘:1999年春天,当西欧对南联盟进行轰炸的时候,在贝尔格莱德西北部城市巴塔尼卡一个出租房里,这个小女孩儿晚上去上厕所,在那儿——所有房子里和城里的居民都安然无恙,至少在那个靠不住的夜晚是如此——被一块穿过厕所墙壁飞进来的炸弹碎片击中而身亡。
写作时,还有另一个画面一直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与我想要勾勒的画面相反,或者也不是:在一个巨大的会所某个地方,一个男人误进了女厕所,在那儿碰到了一位漂亮的陌生女士——或者相反,是这位女士错进了男厕所?不管怎样,他们在那儿并没有发生关系(或者不管怎么说?),而是从两人在寂静之地的相遇中,演绎出伟大的爱情,尽管发展缓慢,且障碍重重。不过,这是出自一部电影的画面。这部电影将在未来上映,一个即使不是无望但也黯淡无光的未来。
《试论寂静之地》是我在法国一个人烟较为稀少的地方写就的,在巴黎所在的法兰西岛与诺曼底之间某个地方,在一个中间地带,距离巴黎和大海差不多一样远。写作是在一年中可以说是最黑暗的时期进行的,也就是2011年12月的第二周到31号这段日子,这就是:今天。在写作前后,我整天漫步在已经落叶的树林中和方圆几里地收割过的田野里——这片地方曾经是王室的谷仓——以及那些人迹稀少的公路上。确实:天色总是很快就暗下来,即使在白天,那片起伏的广阔土地上也只有昏暗的光。然而,只要出了太阳,哪怕只有一个小时,我就想象不出会有比这里几乎水平照射过来的十二月的阳光更炽烈的光;没有更开阔的、更充满活力的草地和蓝天,只有田间路上那一道道草径更热切的闪亮。“有点阳光”,唯一能买到的日报《巴黎人报》做出了这样让人心情郁闷的天气预报,可阳光并没有出现:瞬间的阳光也许就是奢求了。从早到晚只有阴云形成“地平线”,因此,乡下人都为这家都市日报感到遗憾。
每次随之而来的连绵阴雨把道路、农田和草场变成了泥地,但是穿着胶皮靴子径直蹚过齐膝深的积水或者穿过田地,这一再是一种完全独特的享受,即使在昏暗中。这时的路上——如果是条路的话——最多时不时会让人知道有水洼存在。从童年在草地上放牛的岁月以来,第一次穿着这样的靴子笨拙地行走,心中要为它们唱一曲赞歌。
在年末和年初时节,夜里雨下得尤其猛烈,这段时间以前被称之为“圣诞节节期”95。为此还要再次提到“靴子”:当雨水噼噼啪啪地回响在这偏僻的房子周围时,仿佛雨水在笨重地踩着靴子:一开始它只是摸索着走,后来就迈开了步子,最后索性大步地走起来,整夜不停。天没有下雪,而这一次,我也并没有想念下雪的感觉。
漫步走过这片广阔的,绿意渐浓的土地时——正是在昏暗的反光中,颜色和随之出现的形态尤其清楚地显露出来——,仿佛我专为自己组建了一队步行的人。在这几周中,我几乎没遇到过什么人,除了一些猎人,他们总是至少三个人一起,穿着黄色反光短上衣,像维护秩序的人或者官员,在翻耕过的棕黑色土地上三五成群,端着猎枪准备射击。但是,这并不是愉快的碰面,森林周围连续劈劈啪啪的枪声完全不是欢迎的问候。
在这些相隔甚远,零零散散的村庄里,外面几乎碰不到人。有一次,在那儿透过一扇窗户望去时,看到了一个老妇人,一动不动地撑在行走支架上。在一个步行可以到达的乡村酒吧里,除了那个当年的长途货车司机外,我是唯一的客人。酒吧老板劝司机给这个简陋的房子,只给那里,装一台电视机,而他回答说,他一辈子都坐在方向盘后,“现在是不会让自己坐在椅子上看电视的”。
在写作的日子里,我几乎想不起来哪个人的脸,因此或者取而代之的是,想起不少其他东西的样子。有一次,就突然想起一座耸立在荒野中的、有千年历史的教堂尖塔,便不由自主地举起手臂向它致意。
休耕地上的云雀与其说在啁啾或欢鸣,倒不如说在尖叫。它们猛地直上直下,展翅飞向天空,形成了空中的阶梯。与此同时,有一群麻雀从垄沟里一哄而起,穿行在空中,表演起空中飞人。野鸡在房前谄媚地舞来舞去,摇着颜色鲜亮的长尾巴,仿佛它就是看家的公鸡。夜里,又活过了一个狩猎日的野猪家族在路边的矮树丛里此起彼伏地咕咕叫着,没有猎人能想到它们在那儿,它们在几乎一片漆黑中推来搡去地弓起身子,不,不是咕咕叫,而是窃窃私语,低声交谈,并且弓起了身子。无数猫头鹰在明亮的白天从它们藏身的洞穴飞到这里从前的石灰岩裂缝里,声音轻得好像只有一只似的。它们长着扁平的小脸,羽毛呈现出与它们飞过的石灰岩一模一样的白色。另外一些猫头鹰则整晚用单一的音调鸣叫着,这叫声像一副没有绳圈的套索,快到早上时,作为对第一只醒来的公鸡的打鸣声的回应,则变成有两种甚至三种音调,而这一唱一和通常会以猫头鹰的叫声结尾。然后就是母鸡的咯咯声,牛的哞哞声,驴的哀鸣或默不作声,野鸡的叫声,乌鸦时不时的号叫或沉默,基调则是野鸽子的咕咕声。这声音先于布谷鸟的叫声和早春时分鹰的尖叫。糟糕透顶的混乱?富有裨益的混乱,持续良久。有一天早上,我短暂出门去削完铅笔后回到房子底层的书房里,看见一只刺猬蹲在桌下面——在那儿一蹲就是一整天,时不时竖起身上的刺,蜷成一团,但大多数时间还是自在地把它的长鼻子——或者“大象鼻”?——露出来。我那样不由自主地跟它打起了招呼,它随之竖起了圆圆的耳朵,用黑色的眼睛看着我。在一个特别漆黑的夜晚,我穿过休耕地时,突然更多是感觉到,而不是看到有两只巨大的猫头鹰成对在我头顶盘旋,或者越聚越多,或者变得越来越多?也是完全无声无息,离这个行走的人的头顶越来越近,怎么叫喊也吓不走它们,拿手电筒照也几乎没用,直到晃了很多下后——它们想要干什么?这些夜间之鸟飞出来要干什么?第二天,我在跨过一条静静流淌的溪流时突然陷了进去,在泥沼中越陷越深,已经快被没到胯部,在“最后时刻”,几乎绝望地鱼跃一跳,抓住了对岸伸过来的一根树枝而得救——不然的话,这个屋子里的书桌前等着接续的故事似乎就不完整了——不管它是什么故事,也不管以另外的什么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