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背上字 此时,玉霖想抱抱这副身子。……

荆林摇曳, 好冷的一阵雨中来风。

公堂上下,无数门户咿呀作响,堂上众人各自拢紧了衣衫, 连毛蘅也觉得天光暗收, 阴得他骨缝发寒。张药耳边只听到荆林万丛, 连片呜咽的声音。而后烛焰火摇动所有人的影子,火光融化周遭的轮廓,送他回那个原本想死, 去又被玉霖用一条铁链带走的夜晚。

寂夜。

皮场庙。

无人供奉的丑神明,还有被他抱上神台, 手握寒刃的玉霖,此刻兀地浮现在他眼前。

那是这么久以来,他和玉霖最为私近的一次。

她因从来没有握过刀而多少有些紧张, 眼底却又莫名地含着一丝兴奋,似乎并没有多在意他已大半裸露胸膛。那是他的血肉啊,那是他从前最以为最没有意义, 最没有知觉, 最想要想消解掉的血肉啊。

张药扼不住喉咙中的微颤, 喉结上下一动,难忍吞咽。

“你……”

“你教我下刀。”

玉霖的手抚触到他胸膛皮肤的那一刻,他分明觉得很“疼。”

他这辈子有觉得“疼”的时候吗?

也许少年时有,拿刀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了。

那些眼前的刀斧,鞭棍,甚至那把悬在他头顶, 却一直遥不可及的刀,都难以带给他真正的痛感。他的五感之上,似乎因死意, 而罩上了一层无坚可摧的壳。而她冰凉的手指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划开了那曾铁壳。尖锐的酸刺感突袭识海,流窜百骸,自头颅,至脚趾,也至两股之间……

可她看起来,还在无情无义地寻找下刀地方,也许还在冷静地思考下一手棋下在何处。手指在他的胸脯上渐次游走,他则抑制不住地肩头微颤,最终惹得她问了一句:“你怎么了。

天知道,他要如何告诉玉霖,他……

他……

他搜肠刮肚,无以言对。

陡然间晃见,为了稳住衣不垮尽,那半臂上衣襟似乎勒得有些紧,他才如蒙大赦般地解释道:“没什么,我肩膀有些冷。”

“知道了。那就快一点,你一定要指准了。”

张药怔怔地看向玉霖的手指,勉强压住喉,“嗯。” 了一声。

“我不会犹豫的。”

她的声音又引来他身上一阵寒颤,而她似乎也感觉到了,但这一次,她什么也没有问。

刀捅在左锁骨下三寸之地,刀刃没入血肉一寸。

张药仰起头,搜肠刮肚无数次,想要告诉玉霖,他在情欲的囹圄之中,斗如困兽。

然而令他可惧的是,她人在囹圄之外,还有更想做的事。

好比下刀之前,她认真地问他:“张药,你想让世人知道,当今天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想啊。

他很想

他此刻就想。

当今天天子让他视他为家奴,令他唯命是从,让他年年月月,杀人灭口。

既然如此,他当在此处褪衣。

“那么,请张指挥使褪衣。”

张药脑中的声音和韩渐的声音重叠,一时之间思绪尽收,他猛地望向玉霖,那夜送她离开庙时,她说过的话再度回至张药耳边。

她说:“世人不愚。谁人仁善,哪个恶毒,向来是隐约可辨。奈何人敬衣冠,穿着华衣登高台,怎么作戏都是铿锵钝挫,众人鼓掌。可若脱掉华服,揭起台下帷幕,眼见台上人一身赤裸,脚下草泥充台,从前鼓掌的人,此时就算不敢喝倒彩,只看着台上一味沉默,这戏,也就唱不下去了,这人,也就只能下台了。所以不论哪个台上的人,最怕的都是这一日。”

原来如此。

堂上褪的是他张药的衣衫,何尝不是天子的衣衫。

他懂了,那把悬在他头上多年的刀,此刻终于可以如他所愿地要落下来,试图砍断他的头颅。

他懂了玉霖今日为什么送了他一件白衣。活人不必穿丧衣,若这一回他能不死,那他也许就真的可以活下去了。

“张指挥使。”玉霖唤了他一声。

“你没听见吗?”

“听见什么?”

“把上衣脱了。”

张药抬手向衣襟,毛蘅忽道:“等一等。”说完望向韩渐道:“你将才说,说那夜来你宅中灭口的刺客,伤口在什么位置?”

韩渐搭道:“左锁骨下三寸,离要害两寸。”

毛蘅听完,沉吟了一阵,终是点了点头:“好,既然如此,那就对证。”

吴陇仪凑近他耳边道:“老伙计,我不得不问你一句,你觉得当真可以对证吗?若那夜去韩宅灭口的人是张指挥使,那……”

毛蘅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

毛蘅望向吴陇仪,一面抬手,示意书记官暂且停笔,一面对吴陇仪道:“你和我都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了,审理过的案子成百上千,你扪心自问,有像今日这么爽快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