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春如旧 然春如旧,人亦如旧。

张悯说完, 弯腰捡起顾氏遗于地上的手帕,上前几步,递于郑易之手中。

郑易之人被束于重枷之中, 藏不得那方手帕, 只顾将之攥于手心, 那手帕上还带着一丝温柔,虽来自张悯,郑意之心中的绝望之意, 竟因此大减了七分,他艰难地仰起头, 望着张悯道:“不知姑娘名讳,若他日得出囹圄,我……”

“我姓张, 单名一个悯字。”

“张悯姑娘……”

张悯点了点头,收回手转身迎向堂官道:“不管怎样,既然我已自首, 总要拘我对词。在这之前, 先把他的枷卸了。”

堂官迟疑, 忍不住压低声音道:“悯姑娘,这可不是玩话呀,你若行伪证,则是妨害刑部办……”

张悯截断他的话道:“我自己写的文章,我诵得全文五百七十二字。”

堂官一窒,“你……”

张悯续声, 径直点出了要害:“那篇舞弊的文章是此案之证,至今为止,并未经你刑部又或涉案之人, 将全文公之于众,将才这贡生所念,也不过几行而已。我若能全文成诵,难道还不能作人证吗?”

堂官心惊,实在不知上头让尽快审结的案子,为何会在此时,牵出张悯这般要命的人证,且她一席话,说得话却严丝合缝,已将她自己摁死在案中,他之前尚想将之搪塞过去,此时却已无言以对。

张悯见堂官沉默,不禁垂下头,轻笑了一声,继续说道:“我问一声,你们是惧了我弟弟的身份?还是怕了宫里那位先生的手眼?如今你们不敢提,我且自己全都挑到明面上来。我倒是不信,若我今日在此,诵出那五百七十二字,众目睽睽之下,朗朗乾坤之内,你们当真敢因他二人之势,对我徇私。”

这一番话说完,众人哗然。

堂官深知,张悯自挑张药和许颂年二人的厉害关系于众人面前,实则是为了逼刑部拿她具审,她挑得越明白,刑部就越无法遮掩,至少眼下,若她当真诵得那篇舞弊之问,那么刑部就非得拿他张悯过堂不可了。

一时间,众人衣冠连袂而起,那堂官也不得不抬手稳住头上乌纱。

张悯抬头看时,但见道旁花树枝摇叶动。

城中起风了。

都说春闱,是梁京城一年之内,最好的时节。

玉霖从家中出来,锁上门,转身拢紧身上的藕色氅衣,一抬头,天风袭来,满城花香顿时盈了一袖。

张药坐在窗边,眼看着院中的玉兰抽出了柔弱的花苞,与风震颤。

与此同时,迟迟不得杜灵若回信的许颂年一人独出神武门。

这一日十分和暖,竟令那一只断腿,丝毫不感素日那阵阵寒疼。

他亦抬起头,朝天穹看去,晴空万里无云,无数不知名的飞鸟欢鸣远飞,朝着层层叠叠的富贵楼阁中扑去。

一往无前。

义无反顾。

许颂年朝着贡院瘸行,花尘打着旋儿光顾他的膝腿,他没有坐车,也没有带随行,独自一人勉强行了半个时辰,终是走到了水墨胡同口。人已薄汗湿背,喘息不止。他扶膝盖缓和一阵,再抬头时,眼前便起了一阵大风,城中万树摇叶拨花,那风光,竟恰似从前郁州阳春。

那也是如梁京一般富庶的北方重镇,春季多风,万千花树应时而盛,一日郁州堤提前竣工,城中万人空巷,纷纷前去观堤。

张家的嫡长女立在繁花之下,随其父一道,与无数郁州名士,对着那绵长的郁州春堤,吟句颂景,诵文赞春。

那年许颂年离家学医,常年住在城外云雾山的古寺之中,听得堤坝竣工,也随师傅下山赏春,恰在春堤上,偶然捡到一篇被风吹来的诗文。

娟秀的张家体,别致的观景诗。

许颂年畅快读罢,方尽兴矮下宣纸,但见纸后现出一弯倩影,朦朦胧胧,隐在郁州堤外的烟树之间。

他再低头,细看诗文,见文后落款是一二字别号——江宁。

取意江水平宁,正好和了他脚下那平静流淌的万丈江水。

时光流转,今日早已是堤毁城败,不见江平之年的盛世。

然春如旧。

人亦如旧。

许颂年立直身子,望着眼前飞花莽然的街道,隔着层层叠叠的车马和人群,听到了他无比熟悉的诵文之声。

“尝闻:公者,天平不偏;正者,圭臬不移。秉公持正,则人心服而天下治;徇私枉法,虽令不从而纲纪隳。昔包拯悬镜开封,海瑞抬棺谏君,皆以金石之心昭公道,故青史刻痕,万民仰止。盖天地有衡,非日冕不移其影;江海有则,非磐石不易其流。人处世若失公正,犹夜行无烛,终坠渊薮矣……”

许颂年被那声音死死地定在原地,再也跨不出一步。

今逢半老之年,他早就做惯了阉人,自认情爱已死,不过余下一个自以为是的“义”字。令他得以不知羞耻地纠缠在张氏姐弟身边。而张悯也早已封笔,自戕文名于梁京城,至此也绝了从前夫婿对她的仰慕。然此刻,“少年夫妻”异地重逢。这一日春闱散场车马塞道,贡生处刑张悯自首,好事者与好奇人尽皆聚向张悯,梁京城也算得是万人空巷,人群恰如那片堤上的烟树,将二人阻隔。许颂年虽然因此仍看不清张悯,可他明白,张悯还是从前的张悯,甚至比从前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