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毫不冲突(第81/174页)

他正端了一个托盘,上面放着莉莉安的朋友要的饮料,从屋子里走过——还从来没人见他有过如此的举止,简直与平常大相径庭——达格妮迎了上去,在他面前站下,像是他们俩独自在他的办公室里一样,抬头看着他。她仰着头,像一个总裁那样站在那里。他垂下眼睛看着她,从她那只手的指尖一直看到她的脸,目光所及,她赤裸的身上只有那只他的金属手镯。

“我很抱歉,汉克。”她说道,“但我只能这么做。”

他的眼睛依然毫无表示,但她忽然一下子清楚了他的想法:他想扇她一记耳光。

“没必要。”他冷冷地答道,走开了。

里尔登走进妻子的卧室时,已经很晚了。她还没睡,床头亮着灯。

她背靠着淡绿色布套的枕头倚在床上,她身上的淡绿色丝绸睡衣像橱窗里模特的穿着那样挺括,闪亮的折痕看上去像衬垫的纸板还附在上面。苹果色调的灯光罩在床头的小柜上,那上面放了一本书,一杯果汁,几样洗浴用品,像手术盒里的器械一样闪着银光。她的手臂像瓷器一般光滑,嘴唇上薄薄地抹了浅粉色的口红。她看不出一点晚会后疲惫的样子——也看不出有什么活力会被耗尽。这里的一切都显示出女主人已经梳洗完毕,准备就寝,不希望再受打扰。

他依旧穿着他的礼服,领结已经松开,一缕头发垂到脸上。她瞟了他一眼,一点也不吃惊,似乎知道他刚才在他的房间里做了些什么。

他默默地看着她。他已经很久没进过她的卧室了,此刻,他站在那儿,真希望自己没有走进来。

“是不是又该说说了,亨利?”

“如果你想说的话。”

“我希望你能让你们厂的大专家来看看咱们的取暖炉。你知不知道,晚会中间它就坏了,西蒙斯花了好大工夫才把它重新弄好……威斯顿夫人说今天我们的厨师是最棒的——她特别喜欢那些点心……巴夫·尤班克讲了一句关于你的很有趣的话,他说你是个靠工厂烟囱的黑烟打扮起来的十字军……我很高兴你不喜欢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我受不了他。”

他并不在乎去解释一下他此时来这里的目的,或者假装没受到什么挫败,或者干脆用离开的方式来承认这种挫败。忽然之间,她是如何去猜测和感觉的,对他来说已经无所谓了。他走到窗前,向外望去。

她为什么嫁给他呢?——他心想。这是一个他在八年前结婚的那天都没有问过自己的问题。从那时起,他在孤独的苦闷中曾经问了无数遍,一直没有找到答案。

他想,这不是为了地位和金钱。她的家族历史悠久,并不缺少这两样东西,尽管她家并不是最有名望的,财产也只是平平,但已经足以让她跻身于纽约的上流社会圈子,他也正是在那里认识了她。九年前,他的里尔登钢铁公司取得令人目眩的成功,让城里的专家们大跌眼镜,他也因此一步进入了纽约城。真正使他备受关注的是他的无动于衷,他不懂得需要花钱打进上流社会,不知道他们正巴不得地想要借此机会,痛快地奚落他一番。他根本没工夫去注意到他们的失落。

他在几个想靠他帮忙的人的邀请下,极不情愿地参加了几次社交活动。他并不知道,但他们很清楚,他那彬彬有礼、拒人千里的举止极大地刺激了那些想冷落他的,以及那些说过成功的时代一去不复返的人们。

莉莉安的朴素吸引了他——是她的朴素和她的举止之间的矛盾。他从没喜欢过什么人,也从没希望过被谁喜欢,却发觉他被这个女人吸引了,她明明是在追求他,却又明明是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好像是违心,是在和自己厌恶的欲望抗争一般。是她安排好他们应该去见面,然后却给他冷脸,似乎不在乎他怎么想。她话很少,带着一股神秘的气质,似乎在告诉他,他永远无法破解她骄傲的另一面;而她那种消遣的态度又在捉弄着他和她自己的欲望。

他认识的女人不多。在向着自己目标迈进的道路上,他把与这个世界和他自己无关的东西统统扫到了一边。他对工作的奉献就像是他经常打交道的火一样,把一条白炽的金属烧得没有一丝杂质。他无法做到三心二意。但是,他有时会突然感到一股欲望,强烈得无法随随便便地给出去。在那些年里只有极少的几回,在他觉得喜欢的女人面前,他向这股欲望屈服过,只给他留下了愤怒的空虚——尽管他不懂那是什么,但他是在寻找一种胜利,然而,他得到的只是一个女人对于偶然欢愉的欣然接受,他很清楚,他所得到的没有任何意义。留给他的不是成就感,而是他自己的堕落感。他开始恨自己的欲望,与之抗争,并开始相信这欲望纯粹是生理上的,与意识无关,完全是物质的。对于他的肉体应该能够自由选择,而且选择不受大脑支配的想法,他进行着反抗。他把时间都用在了矿山和工厂上,用他的大脑把一切都调理清楚——并且发现他不能容忍对自己的身体都无法控制。他同它对抗着,赢得了他同这个没有生命的世界的每一场战斗。然而,与莉莉安的这场战斗他却输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