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毫不冲突(第59/174页)
“不,去睡吧,我最心爱的。”
这是他头一次说出这个词。
早晨起来,他坦然地面对着她,没有躲避她忧虑的目光,但对此什么话都不讲。她看到他平静的脸上既沉着、又痛苦的神情,尽管他没有笑,那神情却像是痛苦的笑容。奇怪的是,这却让他看上去显得年轻。此时的他不像一个承受着折磨的人,却像是发现了那种折磨是值得去承受的一样。
她没有再去问他。离开之前,她只是说了句:“我什么时候才会再见到你?”
他回答说:“我不知道,别等我了,达格妮,下次我们碰到的时候,你不会想见我的。我要做的事情是有原因的,但我不会把原因告诉你,而你要诅咒我也是对的。我不会卑鄙地求你相信我,你必须根据自己的经验来判断。你会诅咒我的,会受到伤害,不要让它伤你太深。记住我说的这些,这也是我能告诉你的全部了。”
此后大约一年,她失去了他的音信,也没听到有关他的任何消息。在她开始听到一些传闻,并读到报纸的报道时,她起初不相信他们说的就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过了一阵儿,她不得不相信了。
她读到了有关他在瓦尔帕莱索海湾自己的游艇上举行狂欢聚会的报道。来宾们身穿泳衣,香槟和人造的花瓣雨在甲板上彻夜地倾泻。
她读到了他在阿尔及利亚沙漠别墅举行的聚会报道。他用薄薄的冰片搭了个大篷子,并送给每一位女宾一件白貂皮大衣,作为出席的礼物穿着,条件是随着冰墙的融化,她们要脱掉大衣,脱去晚装,直至一丝不挂。
她读到了关于他每隔很久就进行一次商业投机的报道,那些投机大获成功,使他的竞争对手元气大伤,他乐在其中,就像偶尔玩玩那样,突然发起一次袭击,然后就从企业圈中销声匿迹一两年,让他手下的雇员去打理德安孔尼亚的铜业事务。
她读到了他在采访中说,“我为什么还想去赚钱?我已经有足够的钱让我的后三代人像我现在这样地享受。”
她见过他一次,是在一个大使在纽约举办的招待会上。他彬彬有礼地向她鞠躬,他笑着,在他望着她的目光里面,没有过去的半点影子。她把他拉到一旁,只说了一句话,“弗兰西斯科,为什么?”“什么——为什么?”他问道。她掉头就走。“我警告过你了。”他在她身后说,她再也没有回头。
她挺住了。她能经受得住,是因为她不想必须承受苦难。面对突如其来的痛苦的丑陋现实,她拒绝让它影响到自己。承受苦难是一种毫无意义的意外,不属于她眼里的生活,她不允许痛苦发展到沉重的地步。她不知道怎么去称呼她的抗争和这种抗争的情感来源,但在她的内心里,有这样的一句话可以来代表:它是微不足道的——不能拿它当回事。即使她失落空虚得只想大喊大叫,即使她恨不得失去意识,不再认识到已经发生的不可能的事情,她都记得这句话。别当回事——一种无法撼动的坚定在她的内心不断地反复着——永远别把痛苦和丑恶当回事。
她抗争了,她熬过来了。时间帮助了她,在面对记忆时可以丝毫不为所动,再以后,她感到没有再去面对它的必要了。一切已经结束,和她再也没什么关系了。
她的生活中没有其他的男人,她不知道这会不会是令她不快乐的原因。没时间去想这些。在工作中,她找到了生命单纯而又辉煌的意义。以前,弗兰西斯科曾经带给了她同样的意义,给过她一种在工作中和她的世界里才有的感觉。这以后她遇到的男人,都是像她在第一次舞会上见到的那些人。
她战胜了自己的记忆,但有一种折磨,多年来没有被触及,还依旧保留着。折磨着她的是一句“为什么”。
无论弗兰西斯科遇到了怎样的灾难,他为什么像那些下贱的酒鬼一样,用那种丑陋的卑鄙方式去逃避?她所认识的这个男孩子不会变成一个没用的胆小鬼,一颗无与伦比的心灵不会把才智用在发明那些销魂的舞会上。但是,他已经如此了,而且她想象不出任何解释,无法让自己把他平静地忘记。她无法怀疑他的当初,也不能怀疑他的现在,但这两者却根本不可能联系在一起。有时,她几乎要怀疑自己的理性,怀疑理性是否真的存在,尽管她不允许其他任何人有这样的怀疑。可是,没有解释,没有原因,没有任何头绪可以想象出一个原因——十年来,她没有丝毫线索可以找到答案。
她穿过灰暗的黄昏,经过被废弃的商店窗口,走在去韦恩·福克兰酒店的路上。不,她想着,可能就没有答案,她不会去找了,现在,这已经无关紧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