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毫不冲突(第110/174页)
他提起电话去询问他的主管:“是这样,皮特……什么?……是的,我听说了,先别管,以后再说这件事。我想知道的是,能不能在后几周的计划外再多出五百吨钢?……是,我知道……我知道很困难……把日期和数字报给我。”他边听边飞快地在纸上记录着,然后说了声“谢谢你”,便放下了电话。
他琢磨了一下记下来的数字,在纸端大略粗算了一下,然后抬起了头。
“好了,沃德先生,”他说,“你的钢材十天后可以完成。”
沃德先生离开后,里尔登走到外间,声音如常地对伊芙小姐交代说:“给科罗拉多的弗莱明发电报,他会明白我为什么撤股的。”她没去看他的眼睛,顺从地点了点头。
他朝下一个来访者向他的办公室做了个邀请的手势,“你好。请进吧。”
他心想,稍后再去想这件事,人要一步一步地走,不能停。现在,他异常清醒,脑子里什么都不想,只有一个念头存在于他的意识之中:这绝不能阻止我。这句话只是无头无尾地浮现在他心里,他没去想究竟是什么不能阻止他,以及这句话为何会如此重要,他只是顺从地让它支撑着自己。他按部就班地进行完了他的约见计划。
当他见完了最后一个来客,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其他的职员都已经回家了,伊芙小姐孤身一人坐在空荡的房间内。她坐得笔直僵硬,两手放在膝盖上,扣得紧紧的。她并没有低下头,而是直直地挺着,脸如同凝固了一般。泪水不顾她的抵抗,无声地在她没有表情的面颊上流淌着。
她看见了他,并没有试图徒劳地掩饰自己的面容,只是带着愧疚的歉意淡淡地说了声:“对不起,里尔登先生。”
他走上来,柔声说道:“谢谢你。”
她吃惊地抬头看了看他。
他笑了笑,“你不觉得太小看我了吗,格雯?现在就替我哭是不是早了点儿?”
“我别的什么都不管,”她轻声说道,“可他们”——她指了指桌子上的报纸——“他们称这为反贪婪的胜利。”
他大笑着,“现在我算知道滥用英语可以让你生这么大的气了。不过,还有什么?”
她看着他的时候,嘴巴稍微不那么紧张了,在她周围的一切趋于崩溃之际,这个她无法去保护的受害者是她唯一的安慰。
他的手轻轻地抚上了她的前额,全然不同于他往常的不苟言笑,同时,也是默默地认可了他没有去嘲笑的一切。“回家吧,格雯,今晚我这里不需要你帮忙了。我自己一会儿也要回家了,不想让你等在这儿。”
他一直坐在桌前,面前放着约翰·高尔特铁路的大桥图纸,直到午夜过后,再也无法躲开的感情像麻醉完清醒过后的刺痛一样突然涌了上来,让他一下子停住了手里的工作。他虽然还挣扎着坐在那里,但身体已经顿然沉下去了一截,他用胸口顶着桌边勉力支撑着自己,低垂着头,仿佛他现在唯一还可能做到的就是不让头垂到桌子上面。他就这样坐了一会儿,只感到一阵伤痛,一阵莫名的无边的刺痛——他坐在那里,不知道迫使自己思路停下来的剧痛究竟是来自自己的身体还是心里。
过了一会儿,一切恢复平静。他抬起头,静静地把身体坐正,然后靠在了椅子上。此刻,他看到了在延迟它到来的过去几小时里,他并没觉得有任何逃避的内疚:他从来没想过,因为没什么好想的。
思想是人行动的武器,他静静地告诉自己。他不可能采取任何行动。思想是帮助人做出选择的工具。他面前没有任何选择。思想确立了人的目标和达到目标的道路。他的生活正在被一点点地撕碎,他却始终无话可说,没有目的,没有方向,没有一点抵抗。
他在震惊中想到了这些,头一次看清了他之所以能毫无畏惧,是因为无论任何灾祸降临,他都用无所不能的行动作为抵御。不——他想,不可能有什么胜利的保障——谁能有这样的保证?——对任何人来说,只要能行动起来就足够了。此时,他跳出个人的圈子,生平第一次思考起了恐怖的真正涵义:那就是把人的双手反绑在身后,送上毁灭之途。
那么,好吧,你的手继续绑着,他接着想下去,继续被囚禁着,但这绝不能阻止你……然而,另一个声音则在说着他不愿意听的话,他便反击着、大喊着抗议:想这个毫无意义……没用……能怎么样呢?……别管它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