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战役之后(第28/29页)
我的看法正好相反。或许,在比较富裕、人们可以为自己打造还算舒适的居家环境的国家里,公共领域的脏乱终归是可以忍受的,而在大多数人生活环境那么恶劣的印度,自家的脏乱之外还有更大范围的脏乱就叫人相当吃不消了。这不但令人草率看待自己的需求——空气、水、伸展的空间——也必然令人对自己的创造或做事的潜力没什么信心。这样草率看待人的需求、这样对潜力失去指望的心态显然造成了下面的结局:印度工业产品总是那么粗劣,那么多独立后的建筑是如此丑陋和不适于使用,巴士和汽车猛排废气,街道受到化学物污染,工厂烟囱一直冒烟。
“这里每个人都在受苦。”一位著名演员在一次晚餐中这么说。这句话证实了阿修克所言的简单字眼“受苦”,也仿佛说明了一切。
许多年来,甚至在我一九六二年初访期间,总是听人说加尔各答正在死亡,它的港口正在淤塞,它的老旧产业正在衰落。但加尔各答并未死亡。这城市没什么建树,但它还是生存了下来,先前的预言开始有夸大其词之嫌。现在我想到,或许这就是城市死亡时的情况。城市不是砰的一声突然死亡,城市不是只在被遗弃的时候才死亡的。或许城市是在这种时候死亡的:当每个人都在受苦,当交通那么麻烦,以至于有工作的人因为受不了通勤之苦而辞掉他们那份有需要的工作,当没有人享受得到干净的水或空气,当没有人能出门散步。当城市不再有城市所提供的愉悦,不再有令人兴奋的视觉感受,不再能激发人们的期盼,而只是人口过多、大家受苦的地方,或许,城市就在这时候死亡了。
多年来,在加尔各答执政的是左翼或马克思主义人士,有人告诉我,现在钱流向了乡下,加尔各答的穷困是一个较人道的马克思主义方案的部分后果。但事情往往就是表面所见的情况,没什么玄机,而下面有可能是城市死亡的方式之一:当政府做事独断或愚蠢,没有建树反而下毒手;当人民和政府共谋把他们所需要的资金逼走,断绝他们所需要的生活方式,当——这是进一步的倒错——革命的辞令成为革命本身的兴奋剂。
或许,当一个城市死亡时,它原来的经济活力还会残存一阵。于是,在加尔各答,名号响亮的老公司被收购,它们的资产被瓜分,人们在房地产上投资,因为大家总得有个地方住。表面上看起来,经济活动似乎还算热闹。每隔几天——这进一步让人有活动热闹的错觉——就有一场政治示威,无事可做的年轻男子满脸不悦,看似充满正义感,他们举着红旗、喊着口号,在市区永无终日的悲苦之中游行而过,金钱和抱负和创造力都转移到印度别的地方。如果没有印度其他地区来吸收压力,加尔各答的死亡会更加明显,而西孟加拉邦也可能成为另一个孟加拉国:人口太多,卫生设施太少,电力太少。
旅馆后方有一个市场:我往下看便是市场低矮、绵延的屋顶。秃鹰栖身在旅馆的窗台上,等着。窗台上积了厚厚一层被风吹来的灰尘以及车辆褐色废气留下的污渍。市场对面那栋英国人盖的红砖建筑的风格——形式的中规中矩、结构的对称、样貌的优雅,还有它所透露的理念、它所表现的信心、它所参照的古典装饰——如今显得很怪异,跟街上的活动格格不入,仿佛属于一个已经消逝的年代。
拱起的路面上的柏油看起来又软又黏,两侧浅沟里则堆积着大团大团的形状不一、已结成硬土的灰尘,现在,街道只能等季风带来的雨来清洗了。市场外原本铺了路面的步道已经碎裂,有些地方,步道的泥土跟浅沟的泥土连成一片。人们忙着小事。男人拉人力车。一九六二年,这种景象是眼中钉,但别人说穷人需要工作。二十七年之后,人力车还在,也有人谈到穷人需要工作的老话。我倒觉得,既然加尔各答居民对人的需求和潜力只有那么低的期许,人力车这种交通工具似乎已经真的让他们心满意足,许多人力车看来还是新的,样子不错,不像是落伍的东西。小事:一个男人头上顶着一片上下晃动的柔软的合板走了过去。其他人头上顶着分量甚少的东西,一副全神贯注的工作模样——无疑是为了一点小钱而做这种工作的。
碰上大日子,市场外面会放着几个圆形大篓子,里头装了翅膀被捆起来的白鸡,有几分钟之久,一两个男子似乎无所事事地在那边将捆了翅膀的鸡从一个篓子丢到另一个篓子里。然后我注意到,取出鸡的那个篓子里颇不安静,而丢入鸡的那个篓子里却毫无动静。接着我看到,丢掷鸡的动作还包括另一个扭断脖子的动作:一个利落的弧形动作完成了两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