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第6/7页)

她捂着脑袋跑到街上。街边花园里有小情侣在打啵儿,她路过他们,不敢羡慕,不敢回头,眼前是大太阳底下自己孤零零的影子。

她未曾谈过恋爱,不知道上哪儿才能找到个肩膀靠一靠。

她给父亲打电话,怯怯地问:爸爸,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父亲在电话那头久久地沉默。

她哭着问:爸爸,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事情好像永远不会再好起来了。化疗失败,父亲一天比一天羸弱,再也下不了病床。饭盒里的饭菜一天比一天剩得多,末了不需要她再送饭了,用的鼻饲管。

她一天比一天心慌,枕巾经常从半夜湿到天亮,每天清晨都用被子蒙住脑袋,不敢看窗外的天光,心里默念着:再晚一分钟起床吧……再晚一分钟起床吧……

成住坏空,生死之事该来的该走的挡也挡不住留也留不住。

回光返照之际,父亲喊她到床头,嗫嚅半晌,对她说:……你哥哥,就随他去吧,不要让他拖累了你。

她低下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父亲盯着她,半晌无语。终于,他轻轻叹了口气,轻声说:是哦,你是个女孩子……又是久久的沉默,普普通通的一个父亲在沉默中离去。

她去看哥哥,坐在他旁边的床上。

哥哥头发长了,手腕上有道新疤,他依旧是不看她的眼睛,不看任何人的眼睛,他是醒着的,又好像进入了一场深沉的梦魇。

衣服和床单都是带条纹的,窗棂也是一条一条的,满屋子的来苏水味仿佛也是。她说:爸爸没了……

沉沉的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她浑身轻得找不到重心,却不敢靠向他的肩头。她说:你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从医院出来,她发现自己没有喊他“哥哥”。

不知为什么,她害怕再见到他,之后几次走到医院的栅栏门前,几次拐出一个直角。父亲辞世后的三年里,她只去看过他四次。

命运的过山车慢慢减速,日子慢慢回归平静。

只剩她一个人了。

她一个人吃饭、上班、逛街、跳槽,交了几个闺密,都是新单位的同事,没人知道她还有个哥哥。热心人给她介绍对象,相亲时,她几次把话咽回肚里,不想告诉人家自己有个精神病哥哥。

……

时光洗白了一点儿心头的往昔,带来了几道眼角的细纹。

她积攒了一点儿钱,爱上了旅行,去过一些城市和乡村,兜兜转转来到这座滇西北的古城。

这里是另一方江湖,没人关心你的出身背景、阶级属性、财富多寡和名望高低,也没人在乎你过去的故事。反正孤身一人,在哪里都是过,于是她决定不走了,留在了这个不问过去的小城,开了一家小店,认认真真地做生意,平平淡淡地过日子。

偶尔,她想起在电动车后座上吃鸡排的日子,想起拉过钩的圣托里尼,想起医院里的来苏水味。

她想起父亲临终时说的话:是哦,你是个女孩子……

她自己对自己说:是哦,我是个女孩子……

慢慢地,哥哥变成了一个符号,不深不浅地印在往昔的日子里。

越来越远,越来越淡。

然后她遇到了一只流浪狗。

直到她遇到了这只流浪狗。

(七)

2012年年末的一个午后,我路过古城五一街王家庄巷,他们打狗时,我在场。

我认识那只狗,也熟识旁边恸哭的姑娘。

那个姑娘攥住我的袖子哀求:大冰哥,救救它,救救它。

我为了自己的面子攥住了一根手指,而未能攥停那根棍子。

我看到棍子在它身上砸断,它不停地爬,爬回那个墙角。

我听到那个姑娘边哭边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帮她把那只流浪狗掩埋在文明村的菜地,带她回到我的酒吧,陪她坐到天亮。那天晚上,她在大冰的小屋里,喝了一整壶相望于江湖,讲了一个未结局的故事。故事里有父亲,有哥哥,有一个终于长大了的女孩子和一只流浪狗。

她告诉我说:我要去见一个人,晚了怕来不及。

她说:我需要去对他说声对不起。

天亮了,我帮她拖着行李,去客运站买票,目送她上车离去。

我没再遇见过她。

她留下的这个故事,我一直在等待结局。

时隔一年半。

2014年春末,我看到了一条微博。

微博图片上,一个清秀的姑娘站在一片白色的世界里,她左手搂着一幅黑框照片,右手挽着一个男子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