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第9/11页)
士如受某人之用,则即忠于其事。反之如未受某人之用,则士对之亦无任何义务。如公山弗扰以费叛,召孔子,孔子欲往。佛肸以中牟叛,召孔子,孔子亦欲往。后世对此,颇有怀疑孔子何以欲往从叛逆者。但孔子在当时虽亦受弟子之责难,而弟子未有以君臣之义责之者。因孔子并未为季氏及赵氏之臣,故对之亦无任何义务也。
有权力者对于士,可以临时用之。士对于用之者之义务,亦只对于其所托之事,或对于在其用之之时所发生应办之事,尽忠竭力而止。如孟胜受阳城君之托,只守国一事。如有符来,孟胜将“国”交出即止。但囚无符来,又不能禁止别人收国,所以孟胜非“死之”不可。又士之报用之者之程度,亦视用之者之待遇若何而异。“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下文孟子又与宣王辩论在如何情形之下,臣方与旧君有服。(《孟子·离娄下》)子思亦论此事。(见《礼记·檀弓》)战国时有名的侠士豫让亦说:“范中行氏以众人遇臣,臣故众人报之。知伯以国士遇臣,臣故国士报之。”(《战国策·赵策》)可见这一方面之道德,在儒侠均是一样。
十四 【论墨家与普通侠士不同之处】
墨家虽出于侠,而与普通的侠,有不同处。亦犹儒家虽出于儒,而与普通的儒,亦有不同处。墨家与普通的侠不同处,大约有三点可说。
1.侠士为帮人打仗专家,而墨家者流为有主义的帮人打仗专家。墨子非攻,专替被攻者之弱小国家打仗。如《公输篇》所说,墨子闻楚将攻宋,即赶紧自往楚国劝止攻宋,并先遣其弟子三百人持其守具,在宋城上,等候楚兵。《墨子·备城门》以下二十篇,大约皆讲守备之器械及守备之法。攻人之器械及攻人之兵法,墨子特意不讲。
2.墨子不仅为有主义的打仗专家,且亦进而讲治国之道。《墨子·鲁问篇》云:“子墨子曰:翟尝计之矣。翟虑耕而食天下之人矣。盛,然后当一农之耕。分诸天下,人不能得一升粟。藉而以为得一升粟,其不能饱天下之饥者,既可睹矣。翟虑而衣天下之人矣。盛,然后当一妇人之织。分诸天下,人不能得尺布。藉而以为得尺布,其不能暖天下之寒者,既可睹矣。翟虑被坚执锐,救诸侯之患。盛,然后当一夫之战。一夫之战,其不御三军,既可睹矣。翟以为不若诵先王之道,而求其说。通圣人之言,而察其辞。上说王公大人,次匹夫徒步之士。王公大人用吾言,国必治。匹夫徒步之士用吾言,行必修。”“被坚执锐,救诸侯之患”,正是普通侠士之行为。墨子以为此不过一夫之勇,故更进而讲求治国平天下之道。此亦正如儒家者流,自讲求礼乐制度,进而讲求治国平天下之道也。墨子于此点,似受孔子儒家影响。故《淮南子·要略》云:“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
3.侠士之团体中本自有其道德,墨子不但实行其道德,且将此道德系统化,理论化,并欲使之普遍化,以为一般社会之公共的道德。关于此点,下文当详述之。
十五 【论儒家墨家之教义之社会的背景】
士之阶级之人,为社会上之流动分子。在贵族政治时代,贵族及在官者,下及庶民,皆世守其业。贵族世有其土,世治其民。在官者之专家及庶民,世办其事,世奉其君,并无流动分子。及贵族政治崩坏,乃有失去世业之流民,以构成士之阶级。此失去世业之流民,大约可分为二种:一为昔日在官之专家,如祝宗卜史,礼官乐工,而今失职者,或为昔日之贵族而今失势者。此等上层失业之流民,多成为儒士。其原业农工之下层失业之流民,多成为侠士。犹之今日知识阶级之人,多来自社会之中上层;而当匪当兵者,多来自社会之下层。故儒士所拥护之制度,及所行所讲之道德,多当时上层社会所讲所行者。而侠士所拥护之制度,及所讲所行之道德,多为当时下层社会所讲所行者。在此方面,儒士与侠士不同。儒家出自儒士,将儒士所拥护之制度,及其所讲所行之道德,系统化,理论化,并欲以之普遍行于一般社会。墨家出自侠士,亦将侠士所拥护之制度,及其所讲所行之道德,系统化,理论化,并欲以之普遍行于一般社会。所谓“各欲以其道易天下”。在此方面,儒家与墨家又正相同。
儒士多来自社会上层之失业流民。此可于孔子、孟子之起居排场中见之。《墨子·备梯篇》说:“禽滑釐子,事子墨子,三年,手足胼胝,面目黧黑。役身给使。不敢问欲。子墨子其哀之,乃管酒块脯,寄于大山,昧葇坐之,以醮禽子。”墨子师弟起居之简单刻苦,以视孔子之“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论语·先进》)“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沽酒市脯不食。”(《论语·乡党》)及孟子“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孟子·滕文公下》)之排场,所差甚大。《墨子·贵义篇》说:“子墨子南游于楚,见楚献惠王。献惠王以老辞。使穆贺见子墨子。子墨子说穆贺。穆贺大悦。谓子墨子曰:‘子之言则诚善矣。而君王,天下之大王也,毋乃曰,贱人之所为,而不用乎?’”墨子之道,为贱人之所为,则其所主张之制度,及所讲所行之道德,乃近于下层社会者,可以见矣。